冬,大寒。
鹅毛大雪已经飘了一日,才过了申时,天便已经黑透了。
赤红的宫灯被高高挂起,偌大的宫闱竟无一丝声息,冷风吹在身上,更加刺骨。
慕容离斜倚在榻上,腿上盖着薄衾,蒸腾而起的热气让他昏昏欲睡。
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兵戈声越来越刺耳,内侍手一抖,琉璃宫灯碎在脚下。
他颤抖着跪地听候发落,却并不敢出声求饶。
慕容离没有睁眼只是淡淡道:“下去吧。”
“是,是。”内侍快速的打扫好碎片退出了房间。
黑衣黑甲的兵士围住了巍峨的未央宫,手中的寒芒在雪夜里暗淡,似乎被血色浸染。
慕容离睁开眼,唇角轻扬笑意却未达眼底。
他还是忍不住了。
方夜沉默的将大氅披到他身上,瘦削的身形完全被掩藏。
殿门被推开,方夜手持宫灯恭敬的立在门前,
慕容离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们,宛如俯视着一群蝼蚁。
宫灯在风雪中摇曳,打在慕容离的脸上,晦暗不明。
“萧将军,不知有何见教?”
萧然屈膝跪地叩首,起身后方道:“见过君后,臣是奉王上之命而来。”
慕容离缓缓走下高台,萧然这才看清,慕容离如今有多憔悴,再也没了那年的风华。然而他的眼睛,却让他害怕,那种视线仿佛可以穿透他的心,看出他一切的丑恶肮脏。
冷汗沾湿了他的衣,低下头,避过慕容离的视线,沉声道:“奉王上之命,夺慕容离君后之名,收印玺,绶带,迁入月华台,无诏不得出。”
慕容离拂衣而跪,松软的雪吱吖在他膝下,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波澜不惊。
“臣,接旨。”
萧然退后半步,以示尊重。
“君……离公子,请您交出印玺绶带跟我走吧。”
慕容离站起身,轻声道:“萧将军,容我更衣。”
“请。”
慕容离的背影在宫灯里明灭,他忽然笑了,笑声重重打在萧然心里最恐惧的角落,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佩剑。
慕容离只是微微侧首,笑容有些寒凉。
“萧将军,雪停了。”
萧然沉默地看着慕容离的背影消失,殿门已经彻底关闭。
一名侍卫低声道:“将军,王上......”
萧然不耐的摆了摆手,道:“记住,即使他不再是南宿的君后,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践踏的。”
他想,慕容离也许早已忘了他,可他还记得他。
那是在一个充斥着暴力的奴隶场。
慕容离与那里格格不入,却无人敢正眼瞧他,只有他偷偷的抬起头。他骑在马上,瞥到他的目光,笑容微扬,长鞭挑起了他的下巴。那时候他的笑容是那么明亮,嚣张却不跋扈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没有名字。”
“哦?”慕容离挑了挑眉,笑道:“那我给你一个名字,如何?”
他被他带走了,送进了毓骁殿下的军营,他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——萧然。
后来他才知道他是殿下的王妃,也是南宿未来的君后。
南宿的君后只能出自慕容氏。
这是恩宠,也是利刃。萧然握紧了手心的冰冷,遮去眼底冷意,如今,这把利刃已经落下。
慕容离苍白的脸倒映在镜子里,招手唤来方夜为他束发。
“那顶白玉冠我倒是许久没有戴过了。”
“是。”玉梳小心翼翼的划过慕容离柔顺的发,白玉冠被轻轻扣在发髻上。
慕容离轻抚怀中的古泠箫,低声道:“已经十年了。”
他和毓骁成婚已有十年,曾经也有过琴瑟和鸣的日子。可是,在毓骁登基的那一天,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他还记得新婚之夜毓骁温暖的笑容,更记得那年边塞两人相偎取暖的幸福。
毓骁曾为他吹埙以和箫音,更是亲手为他煮上一碗并不美味的馄饨,在那个寒夜,毓骁彻底走进了他的心。
多少次午夜梦回,他的目光里都是温柔。
可在他牵着他的手登上高台时,他就明白他已经失去了他。
他看向他的目光只有冰冷与憎恨,昔日的缱绻缠绵化为乌有,妃妾更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抬进宫。
他也曾闹过委屈过,但当他看见他冷漠的眼,便彻底死了心。
毓骁需要一个出自慕容氏的君后,那他便给他一个君后。
从那日起,两人形同陌路。
前朝后宫,更是针锋相对。
直到六个月前,慕容氏诅咒君王事发,他便知晓,慕容氏输了。
功高盖主,荣宠加身,迟早会成为一道催命符。
那天天气很好,他第一次主动去见了毓骁,卑微的祈求他放过慕容氏年幼的孩童。
毓骁亲手将他扶起,这是五年中第一次这么温柔。
他彻底昏睡过去前,毓骁许诺会饶了部分族人。
后来,方夜跪在他面前,告诉他慕容氏被满门抄斩,连襁褓里的孩子也未能幸免。
从那一天开始,慕容离就病了。
毓骁没有来看过他,他倒是松了一口气,时至今日,他们已经没有相见的必要。他真的爱过他,只是最后的情思也随着慕容氏的灰飞烟灭彻底消散。
镜中的自己,依稀还能看见当年模样。
如果可以选择,谁愿意被禁锢在这深宫?
毓骁,我不恨你,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。
“方夜,谢谢你。”
方夜跪在他身前,逾矩的枕在他的膝上,什么也没说。慕容离伸手给他拢了拢头发,一声叹息消失在黑暗里。
大火吞噬了宫殿,古泠箫最后一次奏响,方夜依旧侍立在他身侧,眼中带着狂热的光。
萧然没有命人救火,就站在那无言的听着箫音渐渐归于空茫的夜。
毓骁坐在书房,安静的等着萧然,他等来的是慕容离身死的消息。
手中的朱笔折成两节,面前醇香的酒似乎也荡起一层微波。他有些茫然的屏退左右,打开了左手边的暗格。
那是一副画,卷轴被缓缓打开,画上人身骑白马,红衣烈艳,腰中长鞭缠绕,正是十七岁的慕容离。
毓骁盯着画中人眼睛有些酸涩,往昔的记忆从未如此清晰,甜蜜又苦涩。
他们曾并辔同游,也曾同甘共苦,那时候慕容离的眼中始终倒映着他的身影。
可惜,毓骁合上画卷,他们从一开始,就是错的,他对他只有算计没有真心。
然而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还是爱上了他,感情这种东西太过玄妙甚至猝不及防。
那年他奉旨驻边,慕容离在一个雪夜风尘仆仆的赶到荒野大营,那一刻,他在他的眼底看见了自己。
可是他的父王在临终前拉着他的手,嘱咐他一定要除掉慕容氏,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?
毓骁牵着慕容离的手登上高台, 他希望这条路可以慢一点。
他为王,他为后,王与后本是一体,可他和他,注定相杀。
他最后一次吻了他,他是南宿的王,他有自己的宿命与责任。阿离,不,是慕容离,他只能舍弃。
可他已经爱上了他,所以他只能狠心的将他推开,狠心的恨着他,只有这样,他才不会心软。
然而那一天慕容离的脸依旧刺痛了他,于是他许下了一个他根本无法实现的誓言。
王城里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,一时间人人自危。慕容离也病了,有多少个深夜他走到未央宫外还是顿下了脚步,他不能见他。
端起面前的酒,酒香依旧浓烈,谁能想到,这会是一盏最毒的牵机。
他原本打算将牵机赐给慕容离的,可是他怎么忘了,他能想到的慕容离自然也能想到,他那么骄傲怎么会给他亲手了断的机会?
慕容离随着未央宫被大火吞噬,可他的阿离却早已经埋葬在他心里。
他是他的心头血,也是他的掌中刺。
卷轴被投入火盆化为飞灰,毓骁站起身,冷笑一声,转身没入了黑夜。
阿离,愿你我永世不复相见。
史书载,永嘉五年,慕容氏因巫蛊获罪,满门抄斩,君后慕容离畏罪自焚。
然而,野史曾载,化为废墟的未央宫没有迎来重建,反而被永久废弃成为了禁忌之地。
传言,每年冬日雪后的深夜,总会有一个年轻男人身穿大氅伴着箫音提灯而行。
曾有人看到,他的半张脸被焚毁,幽幽红灯下,两张脸怪异得组合在一起露出诡异可怖的笑容。
据说,英年早逝的南宿王就是在这样一个夜里死去。